琴凳上的童年
会弹琴,这听上去并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。直到很多年后,如果有人问起,我只能说:“是的,我会弹琴。”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技能,与会游泳、会写字、会说英语一样。
我生长在大西北沙漠边缘的油田小镇,从爷爷辈的第一代油田人建起它,到所有人在我十来岁时陆陆续续搬离,那里都是相同的模样。小镇自成一个“王国”,我和我所有的同学一样,在小镇医院出生,在小镇中间的幼儿园玩耍,然后从一样的小学读到高中毕业。所有人似乎都认识所有人。
那时,小镇上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外界的事物。我妈妈,为了让我接触到“高贵”的事物,决定让我学琴。那年,《茜茜公主》的电影刚刚热播,存留在她内心深处的公主梦,被描绘得倍加诱人,但在我十来岁时,这样的梦想是难以实现的。
“弹钢琴”就是妈妈心中的公主梦。那年我四岁半,幼儿园肄业,被“夹带”进小学学前班,坐在小课桌前,脚还踩不到地下;妈妈29岁,和爸爸月工资加在一起也就三两百元。家里存款两三千,一架钢琴怎么说也要近万元。
妈妈说服爸爸,两人开始频繁地坐公共车去银川看琴,直线距离近100公里,那时候柏油路都还没修好,单程近四个小时,道路坑坑洼洼,路两边是连天的戈壁、露天煤矿和零零星星的土坯房。这条路在往后的日子里,我们又走过无数遍。
随着钢琴搬进家门的,是一些铁律:所有作业必须在下午放学前完成,每晚七点到九点固定练琴两个小时。妈妈会坐在我的旁边,从开始的音阶,到每一首曲子的每一个音符和节拍,全程监督。中途只能上一次厕所,喝水一次,时间严格固定;弹错音会打手。从钢琴进门到我初中毕业,每天最少两小时,几乎全年无休,重大考试、比赛前练琴时间会尽可能延长。
10年周而复始,一直到我考完业余10级的考试。许多孩子一路学到五六级就放弃了,他们曾是我妈妈买琴的动力。但妈妈带着我,一路考到我能考的最高级。在小镇上,会钢琴的成年人,也就是学校的三两个音乐老师,自己都远谈不上专业,怎么教小孩呢?只有去市里。百公里的土路,单程近四个小时。
银川的钢琴课每周一次,周日早晨七点整,妈妈拖着我坐上去市里的公交车,为了省钱,只买一个座位,客满的时候就一路抱着我。中午将近十二点到银川南门老汽车站,坐3块钱的人力三轮车,半个多小时到文化街的歌舞团大院,下午四点原路返回,晚上到家早已天黑。路上的近八个小时只为一个小时的“专业课”。下课之后,母女俩同吃一份“露露快餐厅”的5元餐,当年它的对面还是新华照相馆。
在往后的很多年中,每当有人问我“你喜欢弹琴吗?”“喜欢。”这个答案就只是说给妈妈听的。怎么会有小朋友喜欢这件枯燥、乏味又痛苦的事情呢?那时候的我着实难以理解。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,我会被反锁在家里,要完成当天的“任务”。有时候只是锁一个晚上,寒暑假的时候会是一整个早晨或者下午。虽然寂寞,却是我难得的休闲时间。
在闭锁的空间里,我弹五分钟琴,转悠五分钟,翻翻童话书,和自己说说话。电视是不敢看的,因为电视机会热;玩具也没什么好玩,拆来拆去不过就是那么几个。有时候,妈妈也会很温柔——巴赫的曲子太难,考级又非要考,我学得太吃力,妈妈也会抱怨,“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人写出这么复杂又不好听的曲子。”两个人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“读”,好不容易弹顺了,都会觉得如释重负。
在往后的很多年中,每当有人问我“你喜欢弹琴吗?”“喜欢。”这个答案就只是说给妈妈听的。怎么会有小朋友喜欢这件枯燥、乏味又痛苦的事情呢?那时候的我着实难以理解。
高一时,我有机会在全校同学面前弹《悲怆》。下面很吵,所有人几乎都在聊天,对于我的曲子似乎毫无兴趣。我记得自己还化了妆,一直很紧张,感觉每一双眼睛都在批评自己,感觉总有某一个乐句我没有处理好。这种感觉很糟糕。事实上,那天难得地没有出错。
后来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——“妈妈,我发现学校的钢琴放在什么地方了!竟然在一个阶梯教室里面,晚上偷偷去弹琴,合唱团的师姐问我,要不要来合唱团当钢伴,我想去呢!”“妈妈,学校钢琴比赛,我进复赛啦。”“妈妈,钢琴比赛我被刷掉了……有个师姐弹了肖邦那首特别难的练习曲,好好听啊!”“妈妈,我在教会当了司琴。有人在教堂结婚,我弹了婚礼进行曲!”……“妈妈,公司附近的琴房都好远,我好久没去了。”“妈妈,我想弹琴。”在我意识不到的某一年的某一刻,我忽然和以前的生活和解了。
我无比感激童年的每一首钢琴曲的学习——从维也纳古典乐派到浪漫主义,让我在往后学习文学、艺术、历史中,不断彼此影响和融通;感激童年无数枯燥乏味的练习,让所有的技巧成为我的肢体与记忆不可磨灭的一部分;感激那些独自在家的日子,让我早早地不那么惧怕孤独和别离,并在往后的生活中一直充满浪漫与幻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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